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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镇西:一双无法回避的眼睛

作者:李镇西文章来源:镇西茶馆点击数:1442更新时间:2018-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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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右起第二人为任安妮同学)


早晨,我和学生正在早读,教室们外响起了一声:“报告……”


我一看,是任安妮。我眉头一皱:她又来迟到了!于是,便对她说:“在外面站一会儿!”


她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我,嘴唇似张又闭,好像要向我解释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便顺从地站在了教室门外。


我和学生们继续早读……


任安妮是初一下期从遂宁转学来到我班的。她身材瘦弱,脸色苍白,说话细声细气。她的学习较差。可能是由于身体不太好,常请病假。但是,给和同学们留下的最深印象是爱迟到。我曾把她母亲请来,向她反映任安妮这个老毛病,并问她是不是任安妮有什么特殊困难。她母亲说,没有什么特殊困难,就是任安妮在家动作太慢,磨磨蹭蹭地耽误了不少时间。于是,我多次找任安妮谈心,要她养成雷厉风行的好习惯。但她仍然常常来迟到。


任安妮在外面大概站了五分钟,我想到如果校长看见了恐怕不太好,便叫她进来。她进来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想坐下,我说:“谁让你坐了?再站一会儿!”


她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但顺从地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并拿出书来和大家一起读。


直到早读课结束,她总共站了15分钟。


下课后我没有找她谈,不是忘记了,而是觉得没用。为迟到的事,我以前不知找她谈过多少次,但一点作用没有。


上完了两节课,她来给我请假,说头有点昏,想回家去休息一会儿。我一惊,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早晨站久了?”她说不是,她还说平时她就爱头昏,是老毛病了。


于是,我同意她回家休息。


第二天,任安妮母亲到学校来为请假,说任安妮病了,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和休息。当时,我开始感到昨天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可能任安妮当时已经病了,可我竟还让她站了那么久。


我问她母亲:“任安妮究竟是什么病?”


她母亲含含糊糊的答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就是……身体……”


她没有明说,可能有什么苦衷,我也就不好往深处问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任安妮仍没来上学。一天,我正准备去她家看看她时,她母亲来学校,说任安妮的病比较严重,得休学治疗。我在吃惊的同时内心深处竟暗暗有些庆幸:总算甩了一个包袱!


半年之后,任安妮返校复学,降到下一个年级学习。在校园不时碰到我,羞怯而有礼貌地和我打招呼:“李老师好!”


这学期一开学,就听说她又因病没来上课。我只在心里叹惜她的不幸,便再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半期考试刚刚结束最后一科,沈建平同学就来告诉我:“李老师,任安妮今天早晨……死了……”


我不禁一颤,手中刚收上来的一叠试卷一下跌落了到了地上!


20分钟以后,我和十几个学生乘坐的越野车奔驰在通往殡仪馆的公路上……


刚进殡仪馆,她的母亲就迎上来,用哭哑了声音对我说:“李老师,您这么忙还赶来,真是谢谢您和同学们了!”


我心情沉重地说:“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们根本没想到!”


她的眼泪又来了:“李老师,今天我才告诉你,我的任安妮6岁就患上了白血病,当时医生说她最多能活三年。为了让她有个宁静美好的生活,我们一直没有告诉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许多的人的关心下,她奇迹般地活了8年。谢谢您啊,李老师!任安妮在最后几天,还在说她想李老师,想同学们。她复学后一直不喜欢新的班级,多次说她想回到原来的班级。可是,她就这么……”


听了她的话,我真是心如刀绞:在任安妮纯真的心灵中,不知道她所想念的“李老师”曾为她降到另外一个班而暗暗高兴啊!


我和学生们站在任安妮的遗体旁,向她作最后的告别。她熟睡般安祥地躺着,秀气的脸上还写满了纯真。想到那个冬天的早晨,我让她站了15分钟;想到她那天上午向我请假时我的冷淡;想到我对她其实并不好,她在生命的最后日子却还“想念李老师”……我终于忍不住恸哭起来!


这是我参加教育工作至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因愧对学生而流泪。


已经哭干泪水的任安妮母亲反倒过来劝慰我:“李老师,别难过!安妮有您这么好老师,有这些好同学,她……知足了!她,她也走得……安心了!”说到最后她又哭起来了。


她当时显然是被我的哀恸感动了,但她哪里知道,我是在泪水用向任安妮表达深深的忏悔啊!


……  ……


当天晚上,我含泪写下一篇近5000字的文章《你永远14岁——写给任安妮——痛祭任安妮同学》,第二天又含泪在班上为学生朗读,以表达我悲痛的哀思和沉重的负罪感。


这件事发生在1987年11月。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听到周围的人称赞我“特别爱学生”、“从不伤学生的自尊心”时,我总是在心里感谢永远14岁的任安妮,因为她那一双怯怯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我……


附:

你永远14岁

——痛祭任安妮同学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难道你真的是再也不可能醒来了吗?难道你真的就从我们身边消失了吗?难道过一会儿你这血肉之躯就要被推进炉膛,化为一捧粉末和几缕青烟吗?……


安妮,安妮!你的妈妈正在你身旁呜咽着告诉你:“安妮,你的李老师和同学们来看你了……“我注视着躺着的你,期待着你像往常一样醒来,并以惊诧的目光看着我们:“妈妈,你怎么了?李老师,你怎么了?杜英、吴涛还有同学们,你们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是刚睡着吗?我不是好好的吗?你们为什么这么伤心啊!为什么都哭了?”


我多么希望这不是我的幻觉!然而——


透过我的泪眼,我分明看到:在灰白色尸布的覆盖下,你静静地、安详地躺着,把永恒的沉默、永恒的酣眠、永恒的超脱留给了自己,而把永恒的悲哀、永恒的悔恨、永恒的思念留给了我们——你的亲人、你的老师、你的同学。


今天上午我正在监考,沈建平同学告诉了我这个噩耗:“李老师,任安妮今天早晨死了。”当时,我很平静,没有一点惊讶,我仿佛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因为在那一瞬间,我脑子根本没反应过来,我根本无法把你的姓名与“死了”联系在一起。那天,你不是还在校门口羞涩地对我喊了一声“李老师好”吗?那天,你在教室外面不是还请我吃了一块地瓜吗?……但是,我很快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在几秒钟内相信了这个意外的不幸——生活中随时都可能产生不幸的“奇迹”。


同学们考试完后得知这个消息,都惊呆了。我无法直接看到他们的内心世界,但他们没有像往常考试完了以后那样焦急地对答案、热烈地争论不休,而是久久地沉默。——这使我感到,你的同样14岁的同学们终于第一次触摸到了“死”这个恐怖的字眼。


花圈很快就买来了。我写道:“任安妮同学……”我的手在颤抖,我实在不忍心在你的名字后面写下“安息”二字,可我又不能不写——唉,我将承受何等的痛苦!


安妮,你应该感到欣慰。你的同学们都要求为你送行。杜英、吴涛、陈炎、何英、彭艳阳、潘芳奕、罗晓宇、任岚、张荣炎、吴霜,还有你不太熟悉但同是未来班学生的林玲,她们都往车上挤。沈建、董洁等许多男同学也赶来,要求看你最后一眼。可车太小,装不了这么多人,男同学中只有彭毅、周磊上了车……


到了你家所在的峨眉石油疗养院,我们才知道你已经被送到了峨眉殡仪馆。最初我们误听为“送到了峨眉医院”,吴霜还推测道:“可能任安妮还没死,正在峨眉医院抢救!”我们当然都希望真的如此。但很快被证实,你不是被送往医院而是被送往殡仪馆。难道真的再也看不到你了吗?同学们一致要求赶到峨眉县。于是,小客车又载着十几颗悲痛的心在凹凸不平的公路上疾驶……


安妮,你应该感到幸福。在车上,你的同学们精心守护着献给你的花圈,生怕弄坏了一朵白花。往花圈上贴挽联的时候,没有糨糊,吴霜取下胸前佩戴的“唐老鸭”,想把它作为别针来别挽联。同学们说:“用校徽、班徽来别吧!”罗晓宇摘下“乐山一中”校徽,我摘下未来班班徽。于是在献给你的花圈上,有一枚洁白的校徽和一枚蔚蓝的班徽。三年来,凡是未来班的同学病重,大家都凑钱买来营养补品去慰问。初二的时候,你也曾病过一次,那一回我记得同学们是买了一包奶粉请薛依同学给你送到家里的。可这次你病重,因为正值期中考试,我们既没有来看你,也没有给你买什么好吃的。我们一直不知道你已经病危了,不然我们无论如何也会来看你的。等我们知道以后再来看你时,你已经和我们永别了。本来应该用来为你买奶粉、水果的钱,却用来买了花圈!


安妮,安妮!我们来了。


安妮,你知道吗?当走进殡仪馆第一眼看见白布下躺着的你时,我极力忍住快要涌出的泪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你:“任安妮,起来吧!咱们上学去。今天班上又要举行蜡烛晚会……”安妮,你看见了吗?你的同学吴涛、林玲正抬着花圈缓缓向你走来,你临终前深深眷恋的未来班正在向你走来。安妮,你听见了吗?杜英在为你痛哭,罗晓宇在为你痛哭,何英在为你痛哭,彭艳阳在为你痛哭,任岚在为你痛哭,陈炎在为你痛哭,潘芳奕在为你痛哭,吴涛在为你痛哭,林玲在为你痛哭……啊!未来班在为你痛哭!我们为失去了你而悲伤,我们为一直不知道你竟然患有绝症而悔恨,我们为给你的关心太少太少而愧疚啊!


告别了你的遗体,我劝慰你的妈妈:“别伤了身子,多保重!”我还告诉你妈妈:“花圈上有一枚未来班班徽,是我们全班同学献给任安妮的……”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感觉你并没有死去,你只是出远门了,我要你妈妈把这礼物保管好,等你回来再给你。你的妈妈泪如泉涌:“谢谢你,谢谢同学们!我一定将班徽存放在安妮的骨灰盒里……”这最后一句话残酷地提醒我:你再也不可能佩戴这枚班徽了!永远,永远!


“轰——”,一声沉闷而惊心动魄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在铁轨上推行,我的心好像猛然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知道最残忍的时刻到了。果然,“啊——”“哇——”响起了女同学惊天动地、撕人心肺的哭声!这些平时非常胆小的小姑娘此刻都不约而同趴在窗台上,用红肿的、泪盈盈的眼睛看着你被推进炉膛,看着你那娇小瘦弱的身子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我低下头,闭上眼,可脑海里却清晰地闪现着这样不忍目睹的惨景:烈火中,你挣扎着,抽搐着,最后化做缕缕风烟……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能折磨我的了。我感到黑暗,我感到寒冷,我感到晕眩,我感到窒息!——噩梦啊,快快结束吧!


但这不是梦,是现实。你的妈妈正在对我说:“安妮七岁时就得了白血病,可她一直不知道。七年来我们对谁都保密,怕她知道后承受不了这样严酷的打击。她虽然只活了14年,可班上的同学给了她那么多的爱,老师给了她那么多的爱,她短暂的有生之年,活得很充实……”


我不知道你妈妈的话是否真实反映了你的切身感受。反正我是深深地感到我是对不起你的。是的,我的确对不起你!


三年前,你从遂宁转学来到我班上,同学们为你开欢迎会。你用不大的声音羞怯地作自我介绍:“我叫任安妮,12岁。”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你看着这个陌生而温暖的集体甜甜地笑了。我不知道,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五年;而你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两年多了!


初一下期,班里组织春游去峨眉山,半路上你的手指划破了,流了许多血,你哭了,说:“怎么办?老止不住血!”我安慰你:“勇敢些,向解放军叔叔学习!”后来你果真不哭了,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了12岁姑娘才会有的可爱的笑容。我不知道,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有五年多;而你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两年了!


初二上期开学第一天,该你“出版”《未来日报》。你在报上这样自豪地写道:“今天是2月21日,对我来说有三喜:一是今天我满13岁了,二是今天该我出《未来日报》,三是今天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同学们都向你表示庆贺。我不知道,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而你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一年多了!


初三上期的一天,班上举行辩论会,题目是:“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从来不敢主动发言的你,居然站起来勇敢地走上了讲台,对全班同学说:“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对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也不敢想……”说着说着你流泪了,随即你又提高声音补充了一句:“我一定要努力,争取考上重点高中!”我不知道,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多;而你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一年了!


最使我难受的是去年年底的一天,上早读课时,你来迟到了,我罚你站了很久,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地批评了你。你哭了,第二节课下课后便请假回家了。几天没有来上课,你妈妈带信来说:“安妮病了。”当时我暗暗责备自己太粗暴,也希望你能在不久的一天回到班上。谁知你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我们班上,你休学了!我最后一次在班上与你相见,竟是我声嘶力竭地呵斥,你默默地流泪!我不知道,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多;而你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不到一年了!


你休学了,却一直深深地爱着班集体。今年5月4日,你听说班上要举行“童心万岁”主题班会,特意回到班上。当你突然出现在同学们眼前,大家是何等地惊喜!你和大家一起唱儿歌,一起折纸船,一起看儿时的照片,一起笑呀闹呀。几天后,你又穿着一身漂亮的新衣来到学校照毕业合影像。我不知道,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半;而你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半年了!


暑假里,我碰到你和你妈妈,你们为是否读暑假补习班征求我的意见。我考虑你身体不好,天气又热,便委婉地劝你在家里复习。可你后来还是来读补习班了。三伏暑天,疗养院离学校又那么远,你硬是坚持着来回奔波了一个暑假。你就是如此渴望学习!我不知道,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六年多;而你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四个月了!


这学期开学报名时,你和你妈妈来到学校要求复学,并请我为你选一个好班,我问你:“好了吗?”你说:“好了。”你妈妈说:“安妮老是闹着要上学。”我领着你向教导处走去。我不知道,当时你患白血病已经七年;而你也不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两个月了!


就这样,对学习的渴求维持着你微弱的生命之火,直到你人生之路的尽头。现在,它终于熄灭了!


返回的汽车已进入乐山市区。北干道宽阔而整洁,新的商业区初具规模,省汽车运输公司的新大楼正拔地而起,古老而典雅的乐山一中大门是那样醒目。学校正准备80周年校庆,节目丰富多彩,有诗朗诵《凤凰涅》、大合唱《忠魂颂》、舞蹈《西班牙斗牛士》……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断断续续飘来远征那甜美的歌声:“姑娘好像花一样……”热电厂又发出刺耳的喧嚣……啊,这普普通通的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的同学每天所面对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了——


别了,米老鼠与唐老鸭!别了,因式分解与一般过去时!别了,《七根火柴》与《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别了,不及格与100分!别了,李老师!别了,杜英!别了,卢婕!别了,七小组!别了,未来班!别了,乐山一中!别了,乐山城!别了,这个世界!别了,这个地球!……


你是多么不幸!你年仅14岁。14岁啊,这是一个多么灿烂的年龄!这是一个令人联想到红领巾和团徽的年龄,这是一个令人想起“天真无邪”想起“风华正茂”想起“纯洁”想起“激情”等词语的年龄。你却终于没能跨过青春的门槛而告别了应该属于你的绚丽人生——带着14岁少女对未来梦一般美好的憧憬。


你又是多么地幸运!从今以后,留在你的亲人、你的同学、你的老师心目中的你,永远是14岁的形象。待到将来有一天,你的同学们团聚之时,你的同学的额上会增添许多皱纹,你的老师的头上会增添许多白发,我们在重逢的喜悦中会感叹时间飞逝、岁月无情,而只有你还是14岁,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待到30年、50年以后,我们都会耳聋眼花、老态龙钟,回首人生,回望青春,我们会想起你——仍然14岁、仍然纯真可爱的你!


安息吧,任安妮!——14岁永远属于你,你永远14岁!

 

1987年11月1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