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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镇西:一名当年被我骂“脸皮太厚”的女生,三十年后却说我是“最好的老师”——“学生教我当老师”系列(2)

作者:李镇西文章来源:镇西茶馆点击数:2356更新时间:2018-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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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排左起第一人为耿梅)


1984年7月2日,是我大学毕业后教的第一个班“未来班”同学们毕业离校的前一天。

师生相处了三年,毕业时自然难舍难分。不少同学一到学校就给我送来了礼物——有自己的照片,有钢笔、影集等等。我对同学们说:“谢谢同学们!但是,对我来说,最好的礼物,是你们提的意见。同学们,在和你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里,我做了一些我应该做的工作,也犯了不少错误,有的错误可能我至今都还不知道。真对不起大家!同学们就要毕业了,我们这个班就要解散了,你们也就要离开学校了,但我却还要继续在这个学校工作,下学期又要结识新的一批学生。因此我请每一位同学给我写一封信,作为留给李老师的礼物。”

学生们没有思想准备,都很惊讶。我接着解释说:“这封信只要求写一个内容——对李老师的意见。平时的作文中,你们说李老师的好话已经很多很多,所以这封信里面就不要在说任何表扬的话,专门给我提意见就可以了,帮助李老师总结教训,更好地教育以后的学生们。反正现在你们已经毕业了,就不要有什么顾虑,哪怕写得不那么准确,也不要紧。只要是真诚的,李老师都非常欢迎,也非常感谢!”

我特别强调:“你们是李老师教的第一个班,我没有经验,肯定有很多不足。你们只有一次中学时代,而李老师还要继续教书,还要一届一届地带班。所以,你们给我写的这封信,将帮助我当一个真正的好老师!这也是你们毕业时送给李老师的最好礼物!”

 第二天,也就是1984年7月3日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学们把他们写的信都交上来了。我看了之后,被孩子们的真诚感动了。其中有几封信直率而尖锐,直刺我的内心。我决定在班上公开读读这几封信,以此向同学们表达歉意和谢意,也算是给同学们最后的讲话。

 我读的第一封信就是耿梅写的——

敬爱的李老师:您好!

 三年来,您在我们身上花费了不少心血,同学、老师家长都是看见了的。我们深深地感谢您!您工作负责,大胆,富有创新精神,把我们未来班搞得生气勃勃。我们深深地感谢您!

 在这即将分别之际,您诚恳地叫我们给您提提意见,好吧,如提的不对,请李老师原谅。

 第一,我发现你对中等生关心不够。比如某某某同学(注,耿梅原文写了真名,我这里略去),她明明有不少缺点,您却很少找她摆谈,这使某某某同学产生了以难为难的情绪。其实你发现了这些同学的缺点,就最好找他个别谈一下,时间不论长短,这些同学他会感动的。

第二,您有时批评同学语言很尖刻。李老师,您还记得吗?一年级时,有次我违反纪律惹您生气,您不但请来了我的家长,而且当着我的面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我‘脸皮厚’……当时我不服气地小声争辩了几句,您便更加严厉地叫我站起来,并列数了我‘脸皮厚’的六个标志,同学们都盯着我,我羞愧极了,但咬着牙硬是没哭!当然,也许您是对的,但您知道吗?您已经刺伤了一颗幼小的心。

……

读到这里,我非常内疚。

其实耿梅和我还有些渊源,或者说有一些“特殊关系”的。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在六十年代是同事,都在教育局工作。我的父亲去世很早,所以后来我只要见到父亲的同事,都有一种亲切感。当年我去耿梅家家访时,见到耿叔叔,就想起我的英年早逝的父亲。所以,应该说,我的潜意识里,对耿梅还是有些情不自禁的偏爱的。当年的耿梅是一个腼腆甚至有些害羞的小姑娘,成绩不算出类拔萃,但也不错,属于中上吧。她很关心集体的,我记得她常常帮着班上的抄写黑板报。但就这么一个女孩,却因为一个很小的错误被我骂“脸皮厚”。

那一天做课间操时,耿梅没有认真做课间操,而是一直在和同学议论着什么有趣的话题,又说又笑。我当即严厉地呵斥:“耿梅!为什么不认真做操?兴奋个啥?”我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其他班正在做操的同学都转过身来看着耿梅。她的脸一下就红了,但又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我,还笑,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好像是不服气地顶撞我,于是,我便更大声地骂道:“错了还不接受批评吗?不要脸皮太厚!”一向文静柔顺的耿梅当时一下子火了,和我顶撞起来:“你凭什么说我‘脸皮太厚’嘛?”

结果,回到班上后我当着全班同学叫我站起来,气急败坏地骂了她很久。我记得我说:“我刚才说耿梅脸皮太厚,她不承认,好,我现在就给她分析一下,让她明白她的脸皮到底厚不厚?别人都在认认真真做操,她却又说又笑,这是脸皮厚之一;我批评她,她不知道自己错了,这是脸皮厚之二;她不接受批评,也不改正,这是脸皮厚之三;老师批评她,她居然还好意思笑,这是脸皮厚之四;她一边笑还一边和我顶嘴,这是脸皮厚之五;而且到现在她还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这是脸皮厚之六!”

30多年后的现在,当我写到这里,还为当年的行为悔恨不已。当初我为什么要用如此恶毒的语言挖苦耿梅?也许是我觉得她冒犯了我的尊严,我必须狠狠“迎头痛击”;而我在捍卫自己尊严的同时,却严重伤害了学生的尊严。

当时,我真诚地对同学们说:“是我错了,同学们!在这里我真诚地向耿梅同学道歉!”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都认真地听着。

接着我还读了好几位同学写的意见比较尖锐的信。

信读完之后,我再次向同学们表达了感谢。我说:“毕业之际同学们留给我的这几十封信,就是留给我的几十面镜子,我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缺点。下学期也许我的工作会有改进,将来也许我会在教育事业中取得成绩,甚至像同学们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优秀的老师,而这一切都与你们的这几十封分不开的!我永远感谢你们,亲爱的同学们!”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记录了同学们给我写信所提的意见。

过了暑假,耿梅升上本校高中,就读高一,没在我班上了。在1984年秋季运动会上,我参加了教工男子组1500米长跑,在我筋疲力尽之际,我听到跑道旁一个胆怯、羞涩的声音:“李老师,加油……”人声鼎沸之中,这一声最让我感动,因为这是耿梅的声音。虽然我曾经伤耿梅的自尊心,但她并未记恨我,并且在我特别需要力量的时候送来一股温暖的力量,我当时既感动又惭愧。

我曾经对一些年轻老师说过:“我的成长,就是不断把教育失误变成教育财富的过程。”当然,把教育失误变成教育财富,前提是我们能够诚实地对待自己的事业,严肃地对待自己每一天的工作,唯有这种真诚和严肃,能够让我们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失误――为了我们心爱的事业和学生,我们勇于解剖自己和否定自己,因为这能够使我们更加成熟,使我们的教育走向成功。泰戈尔有这样一句诗:“真理之川从错误之渠中流过。”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一次错误,对所有具备真诚反思精神的教育者来说,都是一个进步的台阶,我们沿着错误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向事业的成功。相反,那些敷衍地对待自己的工作并且被某些狭隘的功利思想束缚头脑的人,往往会拼命地掩饰错误,会给自己找许多“借口”和“理由”来原谅自己。对这样的人来说,每一次自我原谅都是新的错误,这个错误同时也是一个陷阱――他们即使可能从这次错误的陷阱中艰难地爬上来,但随时都可能掉进另一个错误的陷阱,而永远不能够走向教育的成功。

而一届又一届学生给我写的一封封提意见的信,就是一个个成长的“台阶”。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心感谢耿梅,感谢30多年来给我提意见的学生。后来,我把伤害耿梅自尊心的事作为教训写进了《做最好的老师》等著作中。

2014年,已经在广州工作的耿梅回四川参加“未来班”同学聚会,我特意带上了当年的日记,并给她看了这篇日记,她说她还记得这件事,但她更记得我去家访,我带他们去玩儿,我如何如何对他们好……我不禁感慨,学生的胸襟总是比老师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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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后和耿梅重逢,我拿出了当年她给我写的信。)


第二天早晨,我准备送耿梅一本《做最好的老师》,但我因要重要事情急着要走,便将书放在酒店总台,请酒店服务员转交给耿梅。然后我给耿梅打了一个电话:“耿梅,我送一本书给你,放在酒店总台的,你自己去取吧!记住翻开第67页,上面我提到了你。”

一个多小时后,我接到耿梅的手机短信:“李老师,谢谢您!在我心目中,您一直都是最好的老师!”

今年8月21日,我应“未来班”的请求,为他们和其他届的学生上了我退休前的“最后一课”,耿梅特意从广州赶来,还带着她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儿子,一起听我的“最后一课”。

看着不再是小姑娘的耿梅,和她的已经是帅小伙子的儿子,我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并再次在心里感谢包括耿梅在内的理解学生对我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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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21日,耿梅专程从广州赶回来听我“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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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耿梅一起回来听课的,还有她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儿子(中间戴眼镜的小伙子)